母亲曾播下一粒关于美好的种子
1
吴楠四月离了婚。
离婚后的郁闷日子,就像复印机里出来的纸张,雷同到无法忍耐,吴楠感觉自己对生活已然没有了信心,日日蓬头垢面,恍若行尸走肉,遂申请休假。
提前并没有通知母亲。打开门的母亲因为没有思想准备,手里一本书在又惊又喜中滑落。吴楠捡起放在鞋架上,似曾相识的封面让她特意多看了几眼――母亲竟然在读一本浅蓝色的、书页已经泛黄的《宋词鉴赏大全》。
接下她的行李放好,母亲忙不迭地摘下老花镜。吴楠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配了花镜,她习惯每天在厨房转来转去的母亲,很少看到母亲读书的样子,即便父亲在世,她也只记得母亲空闲时偶尔会翻翻她的课本。
她从不认为自己典型的中国大妈般的母亲,会与宋词有什么关联。
母亲去厨房了。老人家准备饭菜的当口,她换衣服洗澡,哗哗的水声,让她想起跟母亲去单位集体澡堂的日子。
那时她还小,父亲出差,母亲上夜班,她不敢自己在家,母亲只好带着她。半夜醒来,车间休息室只有吴楠一个人,那样的空旷让她再也睡不着,于是跳下躺椅翻母亲的柜子,里面没有好吃的,蓝色的工装,白色的线手套,以及印着红字的搪瓷缸……就在这一刹,吴楠的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,那一沓白色线手套下面,压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包,里面是一个用掉大半的笔记本,还有的……不正是母亲刚才滑落在地上的《宋词鉴赏大全》么?
难道那时候,母亲就读宋词?
从洗手间出来,吴楠仿佛发现一个藏了很多年的秘密,不由得用另一种眼光端详母亲。可她,又实在看不出母亲有什么异样。
母亲已经把饭菜端上餐桌。奶白色的瓷盘泛着润润的光泽,衬着吴楠最爱吃的清炒藕片、红烧排骨,让她忍不住地垂涎三尺。母亲还要布上小碟,吴楠禁不住笑道,妈,也就咱两个人吃饭呢。
“两个人怎么啦,妈一个人在家,也会像皇帝一样讲究。”母亲笑着回答。
这套餐具母亲换了很久,吴楠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,而这一次,那本《宋词鉴赏大全》总是让她不由自主地关联母亲的各种变化。并且,透过已经逝去的时光,吴楠隐约觉得,自己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――隐着的,她不甚了解的母亲。
2
吴楠十四岁那年,母亲被评为先进工作者,年底发了一笔奖金,夏天的时候,母亲用这笔钱,托人去城里扯了一块儿上好的白色暗花锦缎,然后找小镇上最好的裁缝,为吴楠做了一身旗袍做生日礼物。
豆蔻年华,初初长成。吴楠那时高而瘦,其实并不很适合穿旗袍,但第一次穿上,镜前的女子,却因为这件旗袍而风情起来,它无袖,露出她结实而光洁的胳膊,长度到脚踝,显出她修长的腿,尚年轻的母亲,微笑着把一朵藕荷色的玉兰花胸针别在吴楠前胸。吴楠从不知道,一件简单的素色旗袍,会显出一个如此不一样的自己,她在小巷里轻轻走着,觉得跟以前的自己真正是不一样了。
母亲看着吴楠,也是喜欢地不能自禁,她端详又端详,轻轻说:“女孩子就应该有一件像样的旗袍。这是理想中的料子和花纹呢,看把我闺女衬的,娴静,优雅,不染尘俗,不失静美,就像宋词里的女子。”
可吴楠后来又知道,为这件旗袍,父亲与母亲好好干了一架:“吃饱了撑的吧,那么多钱置办件衣服,穿上能飞吗?”
也是,上世纪九十年代,花二百多块钱给一个孩子置办一件夏衣,真的是奢侈了。不过吴楠却穿着这件小镇上独一无二的衣服出尽风头,不仅惹来同学的惊羡,所到之处,还无不招人回首――这旗袍自有一种盅惑,一袭白衣,沐歌而行,那是怎样的一种美。吴楠的那个夏天,因为这件旗袍而变得浪漫诗意,也刻骨铭心。
一个月后,旗袍变成两件枕套。
放学回家的吴楠崩溃地问在自家小住的爷爷,爷爷努努嘴朝向奶奶,奶奶轻描淡写地说:“那算件衣服么?穿上跟个女鬼似的,我拆了。”
吴楠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,她把那两件枕套搁在腿上,怎么也想不出奶奶怎么会把旗袍联想成女鬼。母亲回来,她爬起来扑向母亲,对母亲哭诉,而母亲,一言不发地愣在那里,奶奶脸色铁青,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。
母亲进了房间,吴楠手足无措地跟过去。母亲哭了。吴楠看到母亲的泪,在脸上静静蜿蜒。整整一个星期,母亲都没出现在餐桌上。
日后,吴楠听到过小姨跟姨妈的聊天。她们说,母亲带到婆家的所有书籍和大摞诗稿,都尽数被奶奶烧掉,只剩下带到单位的一两本幸免于难,最过分的是,出嫁后的母亲想留长发,在奶奶的指使下,父亲揪住母亲的辫子,说,留个长头发就美了么,赶快剪短了去!
这些事情,在尘封久远的时光之后,重新出现在吴楠的记忆里时,吴楠很分明地感知了母亲当年的无奈。与此同时,母亲幸存的书籍,母亲的诗稿,母亲惯有的庸常,以及今天母亲的《宋词鉴赏大全》、像皇帝一样讲究的餐具……所有的细节,仿佛都一一对上暗语。
旗袍事件之后,很快的,一切都恢复原样。但枕套,却在奶奶回老家之后,被母亲背着父亲拆掉,做成四个方帕,她特意买来素雅的丝线,也是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,在每块方帕的一角,一一绣上梅、兰、竹、菊。
当年的吴楠问母亲:“妈,这个料子不吸水,擦鼻涕不好用呢。”
一针一线绣着手帕的母亲头也不抬的答:“不是所有的手帕都是用来擦鼻涕的。”
3
这次回家,吴楠本来有一肚子的苦水想倒。生活的,情感的。可现在想来,自己经历这些,对于一辈子在嘈杂的车间里读宋词,在婆婆与丈夫的眼光里藏起一颗诗心的母亲来说,又算得了什么呢?
吴楠把脸埋在自己并不宽大的手掌里。稍顷抬头,一束清晨的阳光从未拉严的窗帘缝隙中挤进来,耳边仍然回荡着与美好没有多大关系的嘈杂又素常的生活,而眼前,却是细微的灰尘,在阳光中灵动起舞――电光火石间,滑落的《宋词鉴赏大全》、母亲的眼泪、绣花手帕以及泛着柔光的奶白色餐具,一齐冲到她的眼前。
也是。以当时的经济情况以及社会认可度来说,那件旗袍真的不应该有。可是母亲说,女孩子就该有一件像样的旗袍,只有穿旗袍的女子,才像宋词里的女子呢。
吴楠习惯了街头大妈一样的母亲,她从没在意过自己有一个会写诗的母亲,更没有想过有一个在车间嘈杂的机器声轰鸣里读宋词的母亲。吴楠只知道,母亲与脾气乖戾的父亲说话,从来都是和声细雨,知道后来病歪歪的奶奶,母亲一伺候就是十多年。母亲性格柔和,善良、贤惠、孝顺,是邻里有目共睹的。现在想来,那一袭旗袍,那几方不适合撸鼻涕的绣花手帕,也不过是庸常生活中母亲保留的最后一点美好。她努力要把她认为美好的东西送给吴楠,她希望,她不能够拥有的,吴楠都可以享有。
也或者说,是那个时候,母亲在吴楠心里,播下一粒关于追求美好的种子,她希望有朝一日,它发芽,长大,让吴楠会对生活中的美好,心有所向。
回程的吴楠,第一件事就是量身订做了一件雅致的素花锦缎旗袍。吴楠站在镜前端详自己时,她又一次想起,当年自己穿上旗袍,母亲欢喜又赞叹的笑容;也想起,为她开门的母亲,戴着老花镜手握一本《宋词鉴赏大全》的投入;还有母亲摆出的餐具,散放出的柔柔的暖暖的光泽。
吴楠想,无论生活变得如何不堪,自己都要像现在这样,华丽丽美哒哒地活着,而下一次回家,她还要告诉母亲,那件最终变成绣花手帕的白色暗花锦缎旗袍,在她绝望的某一刻,拯救了她的人生,许了她此后一世的美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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